近日，有一则题为《男子付假币逃跑时猝死，店主追拿被判赔12万》的报道引起关注，讲的是：2009年7月，白云区一超市怀疑顾客蒋某支付的100元是假币。蒋某转身就跑，在追赶中，超市老板阿龙捡起地上一块砖头砸蒋某未中。后蒋某失足摔倒在小巷内，阿龙将蒋某反扭按倒在地，并骑在蒋某身上，用膝盖顶住他腰部。此时蒋某的鼻子和嘴巴流血不止，阿龙与其妻子随即打电话报警，并拨打120，救护车到场后蒋某已死亡。经法医鉴定，蒋某系因肺心病造成心肺功能衰竭死亡，排除阿龙实施暴力造成蒋某死亡。法院认为蒋某对于整个事件的发生、发展以及最终死亡后果的发生存在主要过错，阿龙对蒋某所实施的追赶、强制行为导致蒋某死亡，已超出了一定的合理限度，应当承担次要责任。阿龙被判处承担蒋某死亡的各项损失20%的赔偿责任，合计12万元。

超市老板的行为，从法律的角度来说，属于“自力救济”，简单而言就是被侵害人在没有第三者介入的情形下，依靠自己力量保护自身利益。本文所指的自力救济仅指发生在侵害人与被侵害人之间，而不涉及相关的第三人之情形，主要表现为两种方式，一种是自我防卫，一种是自力救助，至于协商、调解、借力、避险等方式，不予涉及。

这一案件的主要情况就这样，首先报道此事的新快报所取的标题是《付百元假钞被发现，逃跑被追病发身亡》，但其他媒体转发的过程中改为《男子付假币逃跑时猝死，店主追拿被判赔12万》，后来的标题显然更容易引起舆论的争鸣。公众的反映基本上都是认为这样是对适用假币、偷窃等违法犯罪行为的纵容，有评论说：又有一个坏人胜利了。但对同样的案情，有刑事辩护律师一看到这个标题就表示：这个案件判得有问题——除非追上后有一定的肢体接触。实际情况也确实是有肢体接触，显然证实了他的判断。

通过对司法实践的观察发现，我国刑事司法对自力救济持显著的保守态度，这种保守态度难以说是好是坏，下面从五则案例去了解这一现象。

一是正当防卫只能适用于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。2011年初，王建新为索要5000元钱，威逼父母下跪，数次扬言不给钱就将父亲王明合杀死。王明合长期遭受儿子王建新的打骂虐待，在自己人身权利面临威胁而绝望的情况下，用木棒打死亲生儿子。200多村民联名求情，请求法官法外开恩。王明合的杀人行为并非发生在不法侵害正在进行过程中，此案定故意杀人罪，判3缓5。

二是非人身侵害不适用正当防卫。这是亲历过的案子，发生在2009年，钱某的妻子被人勾搭，其去理论却被姘夫反而施以言语威胁，若再去理论则叫人打钱某一顿。某日，钱某又一次发现奸情，愤怒之下拿起菜刀叫嚷着要砍死姘夫，姘夫被砍成轻伤后从门缝逃走，此案定故意杀人罪（未遂），刑期4年半。此案属于自力救助，但显然不是刑法上的正当防卫，刑法对这种自力救助行为持明确的否定态度。

三是防卫不能超过必要限度，防卫过当基本属于重罪罪名。只要是正当防卫必然是一种人生攻击行为，而防卫过当造成的后果不是死亡就是重伤，这是刑法的重罪，即便是因防卫过当被减轻处罚，通常也会比较严重。马某在公交车上被扒手偷去钱包，发现后是唐某拿走后，要求其拿出钱包早到拒绝，于是拿出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逼迫其交出来，扒手同伙钟某上来帮忙，双方发生扭打，在钟某夺刀的过程中，被刺中脖子，失血过多死亡。马某也拿出作案用刀具，被马某刺中左腋手上逃走。法院认为，当时双方扭打在一起，唐某、钟某的不法侵害持续并正在进行，马某的行为，确实是防卫行为。但马某的行为明显超出当时钟某、唐某的不法侵害对其人身安全所造成的危害程度，系防卫过当，减轻处罚后，刑期5年，赔偿10万元。

四是在特别防卫的情况下，仍旧可能被判刑。刑法第20条第3款规定：“对正在进行行凶、杀人、抢劫、强奸、绑架以及其它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，采取防卫行为，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，属于正当防卫，不负刑事责任。” 2009年5月10日晚，湖北省巴东县野三关镇政府3名工作人员在该镇雄风宾馆梦幻城消费时，对当时在该处做服务员的邓玉娇主动进行骚扰挑衅，邓玉娇用水果刀刺向两人，其中一人被刺伤喉部、胸部，经抢救无效死亡。邓玉娇当即拨打110报警。法院认为，邓玉娇在遭受邓贵大等人“无理纠缠、拉扯推搡、言词侮辱”等不法侵害的情况下，实施的反击行为具有防卫性质，但超过了必要限度，属于防卫过当。邓玉娇构成故意伤害罪，因自首，属限定刑事责任能力，被免予刑事处罚。此案中，一方是糜烂生活的官员在索要特殊服务，另一方是对强奸行为的防卫，这与常理是符合的，观察的角度不同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。

五是即便是正当防卫，也可能来之不易。2000年7月6日21时许，杨坤属提水到灶房后面的猪圈屋洗澡，刚把裙子脱下，王兴友趁机窜进猪圈屋，欲与其发生性关系。杨不从，双方遂发生推拉抓扯。二人从猪圈屋拉扯到灶房屋去堂屋的过门石梯处，王兴友不慎摔倒在地。在没有灯光的情形下，杨坤属摸着抱起狗槽向王兴友砸去，一连数下均砸在王兴友的头部，致王兴友死亡。一审被判故意伤害罪，刑期5年。二审认为正当防卫，无罪。

从法律的视角看《男子付假币逃跑时猝死，店主追拿被判赔12万》这篇报道，存在一定问题。新闻报道最好是完整地告诉读者时间、地点、人物、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，但该报道关于法院审判的时间未予以任何提及，事情的结果也不够清楚，我们无从得知被告人阿龙最后有没有被判刑？被判了多少年？缓刑还是实刑？只知道终审判决赔偿12万，刑罚的轻重与赔偿的数额都是值得关注的问题。还有一个需要关注的问题是，这是一件曾因故意伤害以及附带民事诉讼赔偿的事实不清、证据不充分被裁定撤销一审判决，发回重审，既然该案显然属于事实方面的疑难案件，报道就应尽可能多地披露这方面的内容。

应当说，本案产生争论的主要原因不是法律适用问题，而是事实确定问题。一是是否存在因果关系？根据报道的披露，判决书对因果关系的表述似乎不够清楚。“蒋某系因肺心病造成心肺功能衰竭死亡，排除阿龙实施暴力造成蒋某死亡。”（不是打死的？）这是在说不是阿龙暴力致死的，这是否定因果关系的表述。“阿龙对蒋某所实施的追赶、强制行为导致蒋某死亡。”（是被追死摁死的？）这是在说是阿龙害死蒋某，或许只能这么理解，阿龙的还算不得是暴力行为的追赶、强制行为导致了蒋某的死亡，其行为与后果之间存在刑法上的因果关系。二是阿龙的行为是否在正当限度范围内？根据报道披露，判决书是这么认为的：“阿龙对蒋某所实施的追赶、强制行为导致蒋某死亡，已超出了一定的合理限度，应当承担次要责任。”但这种表述在逻辑上存在一定问题，行为是否在合理限度，应从行为本身的角度进行评判，而不能从行为的后果去进行倒推。同样的行为，针对同样的对象，有了严重后果就说是超过合理限度，没有严重后果就说是在合理限度之内，这是不尽合理的。在本案中，超出合理限度成为了阿龙承担法律责任的事实因素。

本案判决书关于事实的确定，是否也与这种刑事司法对自力救济的保守态度一脉相承？以目前的信息，是看不出来的。